香味這場不平凡的革命
我認識的香港調香師 Michael Wong — 從香水迷和朋友的角度出發
I. 閒話在前
這幾年，香港人對氣味的存在意義開始有所覺醒，對香水的需求和價值稍稍多了認同。少了人說「我沒有臭狐所以不用噴香水」，而多了人說「想要些香味來為空間賦予意義、為自身加添韻味」。小眾香水店多起來，自家製的品牌多起來，噴香水的人多起來，像我這等自命「香評人」而且比我更勤力拍片撰文侃侃而談的人也翻了好幾倍。冒出了小小革命嫩芽的香港香水市場，卻跑出一位並不稚嫩，甚至令人刮目相看的年輕調香師。
我為 Michael 接受不同報刊訪問而高興，但我不喜歡那些訪問，寫得有點矯情，就像他是個不接地氣不愁衣食的文青。事實上我認識的他臉孔好冰冷，人卻對朋友挺關心的，是個義氣仔女，他寡言，但其實甚有喜感。我的這位舊街坊 Michael不是個藝術家，而是個「很貼地很貼心而又潛質滿滿的藝術家」。
嗯，這樣比較中肯。
話說認識他這幾年，不論在住處附近的商場，還是在香水友聚會上，記憶中也只見過他穿黑色和白色衣服。我問他，這就是你的品牌 ONE DAY 也用白色做主色的原因﹖Michael 笑笑。「其實以前我喜歡黑色多點。但 ONE DAY 選了白色，是因為希望用的人能專注在氣味上。有些人因為瓶子好可愛、夠瑰麗、夠花巧，所以買下某款香水，外形觀感絕對會影響人的購買意欲，但我不想這樣。ONE DAY是以香味而不是包裝來吸引人。要給用的人更多自行詮釋和想像氣味的空間，不讓視覺上的設計先入為主，不受限制或羈絆。」
我認同 ONE DAY 成功將視覺元素的重要性減到最低，因為有時我也要在燈光下轉兩轉瓶子，才能從某個光線折射角度看清楚瓶身的白色浮雕文字 ( 哈，是我的散光問題吧~)。然而，無可否認的，是我聽過無數次 Michael 對ONE DAY 用的香水瓶、瓶蓋、紙盒質量的堅持。訂製的途中不免屢次出岔子，但他從頭到尾都很清楚自己的要求，這點令我佩服。
II. 一時即興 ‧ 半生扭轉
正因如此，Michael 多年來給我的印象是個步步謹慎，懂規劃盤算的細心之人，他不太做沒把握的事 —— 這個特質跟他去韓國學調香的經歷頗有「違和感」。所以我一直好想問他的那股衝動 / 衝勁從何而來。
「其實到韓國學調香，也算是有點即興。那時我在韓國一間香水店逛，想買瓶當地的香水。那位介紹的女士說她就是調香師。於是我毫不轉彎抹角，就告訴她，我有興趣學調香呢。她也很直截回答，她不教人哦。」
「那麼我就留下了我的聯絡方法。我說，沒關係，反正交個朋友也好。」後來我回香港了。
「十日後，她找我，問：『是不是想學調香﹖』。我回：『想呀，但你說不教人嘛』。」
「這個……你先過來韓國吧，我們再談談。」
於是在沒有任何承諾或把握的情況下，Michael 就立即動身去韓國了。二人再次見面，在一間咖啡廳傾談了六個鐘頭。究竟是調香師女士演講的時間多﹖還是 Michael 奮力sell 自己的時間多呢﹖( 這點我也像 ONE DAY 一樣留白給大家想像 ) Anyway，六個鐘頭後 Michael 正式拜師，踏上調香之路。
III. 下點平凡的苦功‧成就不平凡的事業
經過大半年在韓國的調香特訓，Michael 回港開始探索自己的方向。老套講句：台上一分鐘，台下十年功。小妹文科出身，曾經學過一點點香水調製的皮毛，所以特別能想像 Michael 要下多少苦功才能記緊那堆化學辭彙。而另一個重要課題，就是 Michael 回港後如何保持自己鼻子的靈敏度，這也是作為一個專業調香師的首要條件。
「不少調香師會每天醒來都會聞一遍不同的原材料，去 activate 自己的嗅覺，同時喚醒不同材料帶來的記憶。」他也有這個習慣，每星期起碼兩、三次，聞聞各種香材。(在此順道告知初接觸香水這玩意的讀者：製作香水的原料大致可以分為「合成」和「天然」兩大類，合成原料用人工方法製造，氣味穩定，而天然原料由於是從大自然萃取，故此氣味隨產地、氣候、時間、揮發程度等有所變化。)「我會花較多時間聞天然原料，務求發掘同一種天然香材在不同時間、不同環境下的不同面向，藉此豐富我的創作。」
感慨有些所謂從事調香的人，以為創作只是溝這溝那，從實驗中溝出奇蹟，而忽略了要先喚醒自己的嗅覺和強化對氣味的辨識能力。
IV. 茶香是我們的共同語言
「我會說 ONE DAY 的風格充滿現代感，概念是嘗試用點到即止的氣味來還原各個現實場景、事件、回憶。」
Michael的老師是韓國人，可幸韓國與香港的香水用家喜好和風格相近，而且近年皆流行簡約主義，因此他在老師傳授的經典 accord (香調和絃)上會以香港受眾的接受能力作考量點，加添大家喜歡的現代元素。這是 Michael 的拿手好戲。
但說到他最「耍家」的(我覺得)，並且最令香水界眼前一亮的 (香水迷覺得)，想必是 ONE DAY 的「茶香香水系列」。回想兩年前 Michael 給我試幾個茶香香水半製成品的時候，已經覺得質量超好，極有潛力。成形後，甚至比幾個著名的國際品牌的茶香更見優秀。
「其實系列中的烏龍茶也是我至今最滿意的香水。原因之一，是因為我花了最長時間來調製。從 2018 年年底有這靈感，到正式推出，差不多用了3年時間。」啊~ 我想起狐狸告訴小王子的秘密：你在玫瑰身上所花費的時間，讓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。
「原因之二，是個人情感和集體回憶。個人情感，是因為那烏龍茶香盛載著我創立 ONE DAY 之前在台北的一段美好經歷；集體回憶，是因為我想還原亞洲人品嚐的茶的真實感。我覺得中茶跟西茶截然不同，我會用自己的文化作為創作起點。」
這瓶烏龍茶香水大賣，為 ONE DAY 在港、台兩地增添不少粉絲。能夠一鳴驚人，我相信是因為被這股茶香觸動的不只 Michael 一人，而是許許多多的人們，和心靈。以小妹為例，個人最被打動的是 ONE DAY Jasmine Tea 茉莉花茶。茶香和花香互相襯托輝映，讓平凡的一抹茶香變得如斯美麗而又不失真。為此我也特地寫了一篇香評：《茶在‧花在》。(快看看﹗)
精彩的茶香，焉能到此為止﹖Michael 說他計劃沏一壺普洱香水，與茶商來個「茶與香水」的 collaboration，藉不同媒介、透過不同感官帶大家細味香港的茶文化。期待。
V. ONE DAY的多媒體、誇感官展覽
談起多媒體展覽這回事，Michael 成立香水品牌至今參與過兩個。別的藝術家用別的媒介，他就用氣味，大家呈現同一個主題。其中一個展覽叫《ethos of cities 城市裡漫遊 — 旅行的另一種方式》。「這幾年受疫情窒礙，不能旅行，生活來來去去局限於香港。唯有透過音樂人CHANKA 的音樂作品、CHING HO YIN 的攝影作品，還有我創作的氣味，為大家還原旅行所到之處，讓大家透過五種感官去回憶或想像遊玩的片段。」小妹也特地到訪這個展覽，這裡是當天即興拍攝的小小花絮。(點擊看看展覽情況~)
展覽結尾有彩蛋：除了大家熟悉的旅遊勝地外，Michael 以氣味加插了一幅令人不勝唏噓的震撼畫面 — 香港，2019年。聞下去，催淚彈一般的刺鼻味道瞬間襲來，引發腦海中煙霧瀰漫的鬧市、寥落的街道、店面的塗鴉、人與人的對峙。正如 Michael 希望大家思考的問題：「當我們一起只集中用一種感官 — 例如單憑嗅覺 — 去認識一件事物，究竟彼此是否能connect得上﹖」那一刻我覺得我和身邊的人應該是絕對接通了。
第二個 Michael 參加的展覽，是今年年初與本港護膚品牌 FACTIV 合作的《LAST & LOST》展覽，再次把五種感官和不同畫面聯繫起來，讓氣味成為喚醒已遺忘記憶的載體。其中一位到場參觀的朋友跟我談起，她好喜歡那支名為「38.7°C」的 hand cream，讓她想起小時候街上總會有位老婆婆，在發泡膠板上攤開一大堆白蘭花來擺賣的畫面：「有些事物愈來愈少出現，然後將會慢慢消失，只剩低在記憶裡的氣味和味道。」
VI. 香港調香師( ﹖/ ……)
「你好，我是香港調香師Michael。」
我問他，如果，你這樣介紹自己的話，會為自己增添優勢還是劣勢﹖
近年市面湧現了不少香港製造，又同時以「香港製造」為招徠的商品：有機蔬菜、嬰兒服裝、手工啤、醬料、湯料、口罩、手作飾物、清潔劑、護膚品……各適其適。某程度上在宣示本港的產品未必便宜，但質素具競爭力，讓「香港製造」成為一個信心保證的標籤，一種促成消費行為的集體情感投射。但本土情懷這回事，在香水上也用得著嗎﹖
除了香薰治療那類用精油調製的香水外，自問在 ONE DAY 出現之前，我從沒買過本地香水或聽聞過香港有其他正式的香水品牌。「2019年人們的思維和喜好出現變化，從那時起，更多香港人開始留意本土創作和本地創作人。我接觸不少香港創作人，他們的創意和產品質素不比外地品牌遜色。」試過 Michael 的香水後，這點我絕對可以肯定。
「可惜大家都未能『搣甩』國家與產品之間的無形關聯。我們多年來內置了一種思維，就是手工藝、職人類的商品都是日本的好，fast fashion 就應該找韓國的，而香水，當然首推歷史悠久的法國香水。可能大家已經潛移默化，覺得外國製造的東西都比較好。」
香港人固有的思維，令他們對新創立的、非主流的香水品牌，以及對稍為「前衛」的香水味的接受程度，都比其他亞洲地區低。玩了這麼多年香水，我自己也很感覺香港雖貴為國際化都市，但對氣味的包容程度相對保守。
「這是令香港調香師感到氣餒的第一個因素。另外的挫敗，就是在香港做 startup 的資源有限，除了資金，原材料亦非唾手可得，由於需要的數量不多，找供應商買往往很貴，可塑造的味道種類也沒有外國調香師的多。但反過來說，利用這些有限的資源可以創作出不同味道，成功把人們 connect 在同一片回憶天空下，卻是件開心事。」
總的來說，在起跑線已經墮後的「香港」調香師，最後能借本土情懷跑出嗎﹖
「香港的創作人應該做好自己本份，堅持品牌質素，不應該打著本土情懷的旗號來欺騙消費者，或者進行情感勒索。我盼望更多人先留意到『噢，這香水品質很不錯呢，美極了』，之後再因著它是「香港製造」，讓這個標籤為我的香水加分，賦予多一重價值和意義。」
– BELLE